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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章、青燈獨是

 

 

  皇甫巽再見黎霏,已是數日後的事。

  幾日來她被囚禁在向西牢獄中,此時牢獄一空,只囚著她一人,偌大的黑暗中,孤獨的沉默,她日夜總屈膝將自己蜷在牆邊,空洞的眸裡,曾經清亮的碧綠顯得黯淡無光,眸間閃現複雜的心事。

  是夜,她聽聞外頭有些騷動,隨著愈加清晰,只聽見守衛著急慌張地勸著:「將軍、陛下有令不得讓她見任何人!」

  黎霏帶著幾分懷疑,依然忍不住抬眼一見,卻驚訝於入目者。「皇、皇甫……」此刻心情十分矛盾,心底期盼再見他一面,可又希望自此不再相見。

  在皇甫巽冷眼脅迫下,守衛顧不得上有命令,仍是硬著頭皮開了籠獄大門,他未多說,逕自拉起黎霏的身,便將她往外帶離。

 

  夜風徐盪林間,挑起一絲寒意;月光稀微,稍稍映著眼前對視的彼此,良久,依舊相望無語,任風拂亂青絲。

  盼求心也能同這月下的寂靜就此止住,除卻爭利、拋去權謀,眼中僅僅映下彼此身影,再無紛擾,如此便勝卻世間千萬;然而,未及驀然回首時,尚未握住的手便將消散無蹤。

  「為什麼?」他靜靜瞧著黎霏一身單薄白裳,連容顏亦是蒼白,心中要說的有千言萬語,但出口只成三字,作為心底怎麼也無法明白的疑惑。

  她未答,不過淺淺一笑,笑得若有似無。眼前的這男人,在她初見時便是如此,容情上一點喜怒哀樂也不願顯現在人面前,無波無瀾,似止水般,但她想在他心底,總該有那興起漣漪的一刻。

  黎霏才開口,卻是文不對題,「你毒……解了嗎?」

  他霎時一愣,後又微微頷首。那日綠瓔給他的荷包裡是解藥,韓湘口中所言之毒,皆有了解釋,興許他早已知曉,興許不知,可無人打算追究,只願往事隨風而散。

  她也跟著點點頭,兩人似是都有話,卻同樣梗在喉間,一句也說不出,黎霏不禁莞爾,語帶陌生的冷硬又言:「這就是我們的命運。」

  一生被過去所束縛,愛恨皆然,忍受不是,逃開亦不是。


  「你不恨我,那我替你恨好了。」

  那日她求他恨自己,並非自己隨口,而是她想到對他倆唯一能獲得喘息之法,無法說出口的愛意,她只能以層層怨恨將它埋起。

  「你對一切漠然是為了璟哥吧。」黎霏望著他,似笑非笑地緩緩啟口,讓人捉摸不清,一反從前模樣;提及黎璟,皇甫巽不由得一退,而黎霏看準便步步進逼。「從來你在意的非是讓他搶去,便是毀壞殆盡,所以你畏懼了。」

  在心裡打定,只有讓他厭了自己,她方能好過些。

  「住口。」皇甫巽似是看穿她心意,緊擰著眉不願見她如此。

  「愛得愈多、恨也愈多。」

  黎霏依然掛著無所謂的笑,讓他看了有些刺眼,更多的是驚慌。「有所畏懼而藏起原有的率性,你並非冷漠的人。」

  但他也只能佯裝冷漠的沉聲,撇開頭,肅緊的臉不欲讓人看出心思,可對那雙清亮的眸,他確實退縮了。「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。」

  「不過是自以為灑脫,妄想掩去你的懦弱。」她只一再以言語刺激他,或許是私心,她就是想讓他高高築起的牆瓦解,如此一來他的怨才會更多。「好比符纏那幫盜匪,你只願捉了他們,可不願他們死,因為你怕。」

  「我放了他,不是正好合你心意。」
  
  「妳呢、可曾對我說過真話?」皇甫巽神情依舊平靜,可他收緊而泛紅的拳,道明了他心中波瀾,只是未讓人察覺,淺淺一哼,這句話,登時讓黎霏啞了口,久久無法自己。

  半晌,原有些顫抖的聲音回復以往,神色慘淡,她咬著牙似是逼迫著自己,「與你無關,你只要記得情意消磨下,徒餘銘心的恨。」

  「真假虛實,我一點也不在意。」皇甫巽搖搖頭,道出令人匪夷之言,卻未多解釋。

  畢竟,一直以來,他們本是互相猜忌懷疑,誰也沒說過真話。

  但他不在意,實話也好、謊言也好,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著。

  本欲再勸她回心轉意,驟然風起一陣,吹亂了他還未出口的話語,卻也明白了思緒,待至風止,他竟是無奈地笑著,也只能無奈地笑著:「妳真是傻。」

  其實他心中早已清楚,不論他怎麼說、如何做,她都不會改變心意了,說她傻,同時亦是道盡了自己的痴。

  看著他淺淺泛起的無奈,又看讓她陌生的笑意,沉默了許久,柳眉輕顰,只得自顧地苦笑。

 

  突然她又打破沉默,邊自懷中取出一物,若有所思地輕聲呢喃:「你給我的玖玉,我不還你了。」

  那圓,應聲而碎成了兩半,便作分道東西。

  月映下的碎片,閃過一絲微光,如同落土的淚珠。

  皇甫巽尚不及思考,便見那伴了許久之物,四碎於地。怔愣了好一會兒,回過神只見她笑意依然,不禁緩緩伸手,本想撫上她顏,行至半處頓止,僅是無語地望向她;而今的這人,興許已是他認不得的人,再也不是從前的她。

 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,黎霏幽幽長嘆:「從來、我可能都不是你所想的那人。」

  剎時,他明白了,餘下若再有言,僅存訣別;抬眸最後一瞥,轉身而走,自此不復。

  只有留下一句,語間再聽不出晴雨。「妳恨吧。」

  痴痴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,她沒能說出口的是,他的留戀,不值得。

  她想晁家有晁璟付出代價了,而他的罪,她來擔。

  這是最好的結局,也只能有如此結局。


  雲霧終將散盡,清月格外地奪目;盈滿牽掛的月光,閃爍著萬頃皎潔,卻作為他倆分離前最後一回相聚。

  此生,她定不會忘卻。

 


  那日告別了皇甫巽後,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,又躲在幽暗之處舔拭千瘡百孔的傷,但只能告訴自己,一旦痛過就不再怕了。

  數日來她依然躲在僅能容納自身的黑暗中,感覺已漸漸地麻痺,她愈顯得漠然;這晚,她終於接過了自己的最終一程。

  黎霏緩緩來回步於狹小的牢獄空間,不由得嘆起轉瞬消逝的光陰,最是無情,默數著她來到曜國時日,輾轉也過一年了。

  在此的記憶,驚心、悲痛、愉悅,五感交雜,卻成了她捨不得抹去的曾經,期間識得的這些人,她誠心希望他們能好好活著。

  「皇甫……」尤其是他,她最牽掛、最放不下心的人。

  而她自己的命,老實說她一點也不會感到不捨,她的沉重不斷地增加,而自己只能在痛苦中掙扎度日。

  父親、黎氏、赫連真、鈴兒、綠瓔……自己到底染上多少人的血了?


  她不由自主地透過牆邊小窗,正巧得以瞥見夜月清冷,飄著一絲幽幽寒意,她輕輕皺起眉,更顯無奈;又往西方看去,卻見遠處散著火紅焰然,那是逐塵寺的方向,眸光渙散於凝視著那昏昏紅焰。

  「夏蕪你所求的,就是這漫天大火嗎?」
  
  昔日一切,若是能像這把火般,毫不留情地燒盡,便不再回,那麼、就再也不會傷心了,但她卻感到心痛。

  可這時她已無力再想任何事,低頭望向手中樽爵,舉杯一求解脫。

  「罷了……」

  嘴角仍淺淺揚著一絲笑。


  黎霏咽喉中流過一絲滾燙刺疼著自己,倒臥在乾草堆中,一股濃厚的血腥味自喉間嗆入鼻息,身軀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,捫心自問她真的害怕死亡嗎?

  「我是黎霏?……不!我不是……從來就不是……」

  無關恐懼,她只覺得紊亂的思緒讓她的心安靜不下,昏沉的意識裡,已然不再有心思留意自己命將如何。


  爹、娘……我好想念你們……

  突然十分懷念家鄉,並非那地處極南的玄土,而是她真正卻無緣的家,她多久沒見到父母了,更是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再見到他們,不禁勉強牽起苦澀的笑容,鎖著眉心,離開他們,她已是感到後悔。

  那時她早該想到,一旦道別,便是永生訣別。

  憶起那年那日,一輪明月高掛,清亮得退卻所有黑暗,如此月中,回憶裡依稀的那片柳林,臨風搖曳的絲絲垂柳,飄然、逸然;她的爹娘在那東風夜下,猶是那般憐惜的笑,輕柔拂去她髮間柳絮,談笑風生。

  如此景象卻在下一瞬徹底破碎,可仍是記憶中的那片月夜柳林,眼前不遠處立著一道身影,青柳、髮絲隨漫天狂風飛揚,掩著他的面容,她想開口問他是誰,才發現自己竟發不出丁點聲音,視線亦愈發模糊。

  轉眼間僅陷入渾沌,耳邊隱約迴盪著,細柔、輕聲的呼喊——

  雲兒、雲兒……


  原來黎霏從來不存在這世上。

  原來她什麼也帶不走。

  她已是疲憊不堪,這夢太過漫長,在她沉沉睡去又轉醒時,是否她就能看清一切了。

  嚐到滿口血腥暈散前,只記得自己最後一抹猜不透的笑容,隨著扔落一旁的酒樽裡殘存的那滴餘湯落地,四散冰冷的黑石中,她碧清的眸裡亦換上一片無盡的黑暗。


  月下柳邊長情,林間深憶無存,曾經清心比作玉,而今玉碎不復,卻難分誰又負了誰——

  回首貪嗔癡傻,終究亂了青燈亂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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