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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、拈笑仇痴

 

 

  「為何?我將你當作兄長般敬重,你為何騙我?」

  黎璟甫踏入室,赫連封便如猛虎撲上,緊緊掠住他衣領,咬著牙厲聲問道,瞪大的雙眼滿是血絲,更顯得猙獰。

  他始終無法接受竟是黎璟所謀,他是如此信著他、敬著他,未料他的關心,一切僅是為誘他上鉤;從來就是自己識人不清,這教他該如何彌補這愚蠢之罪,又怎對得起他的父皇、兄長。

  他冷冷睨著赫連封,嘴角勾起一絲不屑,不語卻淺哼了聲。

  赫連封顧不得一切地大聲咆嘯,臉色脹紅,反倒是在旁觀的黎霏看得心驚,赫連封暫且被安置於此赤陽街上的民屋,她得知便自告奮勇來安撫他情緒,正苦無人受的赫連商也只能點頭,皇甫巽自然也未多有意見。

  「我父皇死不得其所,任憑屍骨淒寒,卻無人能替他收屍,更讓野火將他焚得不得全骸!」

  落得沉默片刻,黎璟終於皺起眉,不耐地冷聲道:「吵死了。」

  語畢,順手往其後頸邊一劈,他應聲而倒,黎霏來不及思考,即刻上前穩住他已失意識的身,頭上隨之傳來黎璟悠悠聲調。

  「看戲看得高興嗎?」

  略是吃力地將赫連封安置到一旁,才抬眼直對上他眸中笑意,黎霏不答,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咧開了嘴。

  「妳喜歡皇甫巽是麼,又為何疏遠我?」黎璟並不以為意,饒富興味地又走近她,輕輕起手要撫上她頰,目光卻流露出萬般複雜,讓人一時也看不透悲喜。

  黎霏卻不領情地一掌拍掉他手,自個早知他城府深沉,她沒打算和他耗時爭論,「問你啊,你也不喜歡我不是嗎,從在黎家的時候就是。」

  他該不會當自己是傻子,雖然他從未表現出,然其釋出善意總未達到眼眸,縱使當時她是小孩也能隱約察覺。

  「呵、確實,你倆太多相像處,我看了就是礙眼,尤其妳那能讀懂人心的樣子。」他未加爭辯,只是撇開首沒頭沒尾地歛下眼又言。

  他們天生有著率直的性子,而他生來便善於心計。

  他沒指明是何人,可黎霏仔細一思便能理解,雖然她不大明白他倆何來共同點,但她卻是嘲諷一笑,眉角輕揚,「你有沒有想過,或許是因為太在意這孿生胞弟,所以才會如此不喜歡他。」

  作為同生於世,被那始終無法割捨的牽絆,深深折磨著。


  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,黎璟豎起一身芒刺,語帶憤恨地伸手掐著她頸,眼神一出狠意,「笑話!給我住口!」

  他這激烈舉動,讓自己知道說中他心事,黎霏雖然清楚感受痛意,仍是朝他自豪一笑,更帶挑釁地道:「噓、他們來了。」

  這話澆熄了他的衝動,低頭沉靜半晌,他便緩緩鬆開原是出力的手,但也在她頸間烙下紅痕。

  隨著逐漸清晰的腳步聲,映入眼簾的是兩張冷靜卻難掩幾分驚訝的容顏,皇甫巽見他不為所動,反是赫連商首先發難。「你膽敢來此,黎璟!」

  「你認為那些盜賊離開了,本王就無法治你了,是麼。」

  「他們離開了?」黎璟聽了卻出乎意料地微瞠大眼,即使只有一瞬間,但他倆眼尖地皆有發覺,他抿緊唇深思了會兒,才自嘲撇唇,「哈、原來如此……」

  沒想到他竟也被反將一軍,心中頓生一股不知是怨還是悔的情緒。

  黎璟轉身冷眼瞪了皇甫巽後,便自在地悠悠離去。

  赫連商與皇甫巽互相使了個眼色,後者依然顯得遲疑幾分,始終在旁沉默的黎霏突然又道:「皇甫,你兄弟倆的事,得自個解決。」

 


  黎璟直朝西南處去,而皇甫巽不一會兒時間便匆忙跟上,見他一路走至西南峭壁,其地形奇特,路途皆是平緩易行,可一越過平林,入目的是重巒層疊,走勢差異甚大,若不慎失足,峭壁之下便是湍急川江與石崖深谷。

  他倆絲毫不對此驚險地勢感到訝異,不過皆以淡漠看待,而黎璟又走得更前,懷著一絲悵然,「從這兒看過去,遠處那兒能通到皇城,你懷念麼?」

  此時其口中的皇城,不在曜土赤陽,而是遙遠的那處——涵虛故國。他從未有一刻忘過,終日掛念著的僅是復仇,他要讓所有欠涵虛血債者,付出應有的代價。

  「你莫不是還想著復國。」皇甫巽微微皺眉,看是不大認同;這是頭一回和他道起涵虛,他們能如此交談的機會根本屈指可數。

  「我的心情豈是你能理解的。」黎璟一嗤,十足輕蔑地笑著,而後又眸中閃現厲光,冷言道:「從來,我就討厭你。」

  知情者皆明白,他倆根本毫無兄弟情,但人人皆以為是皇甫巽性格使然,殊不知卻是黎璟所致。

  「你生來得父皇重視、母后疼愛,為何討厭我?」皇甫巽說得淡然,他早已不在意,總是抱著既然他厭惡自己,便不去招惹,各自行事、如同陌路。

  他倆是涵虛四、五皇子,其上三位皇兄非是正宮所出,因此黎璟為嫡而被立作太子,自幼受眾人擁戴愛護,而皇甫巽往往成為被忽視者,其中以其二人母親最為嚴重。

  皇甫巽始終沒能忘卻,當時來犯進逼,國家將臨潰散時,母后卻是如此道:「陛下,來犯目標肯定是璟兒,快讓他走,讓風兒代替他。」

  那日母后說得堅定,似乎無人得以左右。

  他倆皆是親骨肉,但他就像是多餘的替死鬼,只有在這時才有自己的價值;然而最終他逃過一劫,在外飄泊多年,卻未料到他倆兄弟竟會在曜朝相遇。


  相仿的容顏,卻有相異的命運。

  雖說自己曾經怨恨過,可他早已釋懷,但有一點未能明白的是,為何黎璟自始至終就是針對自己。

  黎璟總是搶走所有好的東西,奪去所有對他的關心,更會陷害他挨罵,可自己就是不明白。


  「璟哥、和我回去,我會替你求情,付出該有的代價,從頭來過吧。」

  然而他依然當他是自己的兄長,從未變過。

  「不可能!我與你只有一人能獨活。」黎璟奮力揮開皇甫巽原先欲搭上其肩的手,絲毫不為他話打動,卻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懷著何等情緒。「既然我愚蠢得被人擺了一道……哈、你贏了。」

  明白自個從小受寵,原該無所不滿,可他始終對這孿生胞弟抱持敵意,從前便如是,或許是他發現這與自己同生的小弟有著他從來不曾擁有的,他倆生來即是不同性格,他厭惡皇甫巽以前總是掛著笑的模樣,他厭惡他的率真豁達,見他成了而今這樣貌,他該要感到滿意,可他仍清楚地察覺那股不踏實。

  他倆同生,卻將成陌路者,興許此為一生下便注定。

  皇甫巽無奈一嘆,直搖著頭,「我從來沒有要與你爭的意思。」

  「你的存在早已注定。」黎璟堅決的話落下,輕而易舉地讓他啞了口。

 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,離那陡峭崖峰又更近了些,似乎將藏在心底多年的話說開,其語調漸顯輕鬆,「你曾問過我,可想念黎家……」

  「我一點也不曾懷念過。」

  輕鬆的聲嗓中卻透著最無情的話,那時在母后安排下,他往南處避禍,而玄國黎府便好意收留了他,可他從來不把它當作家,心念著的猶然只有涵虛。

  生來自是無情,那便是他。

  然而黎璟自幼便會將自己偽裝在虛假的笑、故作的溫和之中,鮮少人能發覺他眸間隱去的冷意。

  皇甫巽是一,黎睦、黎霏是二。

  「我死了,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吧。」

  與自己共生的生命,要如何斬斷——那是始終斷不了的牽絆。

  黎璟抬眼望向皇甫巽,他從未好好端詳過這張與自己相似的臉,果然是和他迥異的神韻,他淺淺笑起,此生最真誠展開的笑。


  面對著他,其步伐不斷向後,最終回身一躍,快得使人措手不及,那抹身影落於皇甫巽震驚的如淵黑眸中,映著他的笑、他的道別。

  那是他的兄長。

 

 

  「七弟你好好休養,未來這皇位還得你擔下。」

  赫連封這幾日因自己的罪惡感,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日漸消瘦,臉色更是蒼白,黎璟這一掌,倒也確實讓他無所顧忌地沉沉睡去,可中途他又開始夢靨不斷,迷離之際他依稀聽見五哥的聲音低沉地如此說著。

  他原先無力思考其中意涵,直到精神回復時,思緒頓明,不禁驚坐起,「嚇!」

  「啊、你醒了。」

  循著那輕柔的語調看去,映入眼簾的是黎霏逐漸漫開的笑,但仔細一觀能發現,笑意仍是不達眼波中;這時大家的心各有所思,皆是沉重,不過見他已轉醒,黎霏確實安心不少。

  望著赫連封些許茫然的臉,與不時四處環顧,她偏頭一思,倒也清楚地又解釋:「若是尋你五哥,他另有要事纏身,晚些會再來此。」

  他走前不放心赫連封,才又叮囑讓她暫且代為看顧,她見其慘澹的神色,心有不忍,於是爽快地答應了,雖說赫連商看來倒也不是十分信任自己,不過苦無人也別無他法了。

  赫連封明白地點了點頭,沉默了許久,似是在腦中釐清思緒,可愈想他的臉色愈漸難看,旁人一見大略能明白他究竟發生了何事。

  黎霏尚在忖度該如何提起那事時,卻見他連忙起身,取了斜置一旁的佩劍,提劍出鞘,嘴邊猶喃喃自語著:「我該為我的愚昧負責。」

  一改從前放蕩不羈的樣子,是她從未見過的認真。

  黎霏趕忙拉住他手,阻止他企圖刺向自己的劍。「等等!你做什麼!」

  無視她著急的模樣,赫連封堅決地又道:「不行、我根本沒有活下去的資格!」

  奮力想自她箝制中掙扎,不料她卻直接以手握緊劍身,鋒利的劍劃破她細柔的手,滲出熱燙的鮮血。

  「赫連封你這時求死,只不過讓自己更可笑而已,倒不如好好活下去。」

  黎霏忍著痛,齜牙又道,或許是滿目殷紅與嚴厲口氣,讓赫連封一時忘了該如何反應,只能吶吶點頭應是,染了血的劍便被她拋至一旁地上。

  她大可不管他的,然而清楚他其實只是渴望證明自己,渴望得到別人的重視,她就捨不得見這命犧牲,她想為他好好珍惜這條還有許多機會的生命。

 


  曜國亂事因著黎璟身亡、盜賊散去,總算緩和下來,藉大地尚存一絲生息,各地餘民也紛紛投入重建工作,尤以王城赤陽最甚;期間內,眾人絕口不提此亂事,無人追究、無人喊苦,僅是一意想早日讓一切恢復至從前模樣,轉眼又過一兩個月。

  是年六月,桓王即位稱帝,定年天雍。

  即位得倉促,赫連商沿用蕭易為相,本欲提拔張永作為另一相君,可他婉拒,只言安於兵部,於是他也不多為難,至於那些私吞國帑,遇難便逃的濫官汙吏,若他們再不踏入曜土,他也不打算追究,畢竟國有弊,並非全是他們的過錯,可若他們踏入曜土,卻也必會讓他們付出代價。

  藉此亂,他也識得真正為國而無所畏懼的明官,多半是因堅持清廉為官,而被從前高官打壓的小官,抱負無從得展;從政有他們,而從武便靠皇甫巽與程子莫等年輕將領,使得安定國事運作更加地順利,也是了卻其心頭憂心之事。

  雖說他本是無意登位,可考慮赫連封尚是年輕氣盛,怕時而思慮不周,此時國家還未真正回歸穩定,赫連商也只好暫且如是行,他也打算待得胞弟有了萬全準備,得以成事時,便退位予他,自此退回封地。

  而眾人以為將不再提起永寧末年的亂事,赫連商對此卻是不以為意,「先祖因此亂而崩逝,孤怎可能不再過問。」

 

  是日退朝後,他卻單將幾人留下,又傳來黎霏,本欲連夏蕪也一併尋來,然而無人知其下落,也只能暫且作罷;赫連商緩緩走下階,與餘下者平起,冷眼一掃眾劈頭便厲聲道:「竟放了為亂之首,皇甫將軍你是何居心!」

  他們無人對此突如其來的質問感到意外,好似早先已等著這麼一天,尤其皇甫巽看上依舊沉穩,歛顏不多語,神情淡然地待著將下的罰則。

  一片靜默中,豈料黎霏反應最為大,即刻反駁道:「不、人是我放的。」

  「不信、你可以問皇甫巽。」見眾人眼光直落在自己身上,多半流露出狐疑,她輕哼了聲,對著赫連商續言。

  隨後瞥向皇甫巽,他微微怔愣,正欲開口,卻被回過神來的赫連封打斷,他須臾神色大變,直搖頭嚷著,「怎可能是妳?我不信!」

  他始終未忘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,她是第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,他也真心欲識黎霏為友,說什麼也無法接受如此結果。

  若言她心懷他思,那世上真有人足夠讓他信著?

  「信不信由你們,不過我說的屬實。」黎霏聳聳肩,不以此為意,也不打算多作解釋。

  赫連商有所思量地往皇甫巽看去,見他吞下原要出口的話,只是緊緊盯著黎霏不放,不知在想些什麼,於是他正色又說:「無論如何,孤便是賜了這壺酒,總要有個人擔下。」

  她聽了再次搶白,一邊又以眼神示意,讓皇甫巽別開口。「這亂……我早知道,理應是我擔,就當我良心發現吧。」

  在場者無一不倒抽了口氣,震驚的神色說明了他們的訝異,畢竟那是曾經日子與他們共事或是也幾面之緣者,烙在心中的印象便是她率直的行為與笑,又怎可能城府這般深。

  尚能冷靜看待的僅有赫連商與皇甫巽二人,依然面無表情地各懷心思瞅向她。

  赫連商見此情形,心知她只願吐露如是,其餘的他也問不出什麼隱情。

  「是麼、那押下吧。」前者忽地抬眼,犀利的目光一掃,沉聲令下,守在旁的侍衛二人便上前雙雙扣住其手臂,在眾人來不及反應,微使力地將她半拖著帶離灼英宮。


  黎霏未加掙扎,回首望入皇甫巽的眸,她依然讀不出他心思如淵,黑玉瞳就似他送給她的玄玖石,透出微微光芒,她不禁悠然揚起笑,他見了卻是止不住的心慌——

  「妳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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