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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、痴人猶夢

 

 

  赫連真薨逝後不久,待其身後事辦得妥貼時,夏蕪便以一愧字向永寧帝辭了侍官之職,後不見其蹤跡,隨著國事亂象加劇,自顧已不暇,再無人探究關於他、關於事的真相。

  夏蕪敏捷地穿梭於重重樹林,須臾便能尋得自己所向之路,好似一切是如此熟稔,最終、他來到了掛心之處——逐塵寺。

  望向樸實的木造建築,歷經風霜洗禮的斑駁,嗅著冉冉檀木香撲鼻,天地間無以為家,此處卻是他的唯一。

  他被救起後,便被安置於此,長年一人生活於寺中,總是有情。


  「終於回到這兒了……」

  夏蕪輕聲低語著,神情難掩欣喜,微顫的手撫上木刻雕紋,目光中卻另有他思,想逐塵寺座立西北處,便是為隨孤霞臨風雪而立,長年守護。

  說來也諷刺,造就西土之光輝盛世者,竟是出自他們鄙棄的孤霞小村,即使他非為當地人,但他晃晃也停駐那兒許久了。

  但誰也未想過,當那人離去時,卻是那般決絕。

 

  「一切是他們自找的。」他平生無依,只有那人肯為他伸手撥去寒雪,在他將放棄生命時,他卻給了自己一命。

  「夏蕪。」這時一道嬌軟女聲打破了原先莫名的寂靜,隨著細微的窸窣響,映入眼簾的是副眉目秀氣卻雜有無奈的容顏。

  夏蕪被她喚回神,頃刻間目光溢出幾許笑意,薄唇一勾,向著她語挾戲謔地道:「啊,妳來啦、綠瓔。」

  「妳事可都辦成了?」

  綠瓔蹙緊的眉遲遲未能鬆下,輕咬著紅唇,琢磨多時猶豫在嘴邊的話,依然出不了口;良久,方細吐著微弱的聲問道:「就不能……不能放過他嗎?」

  「妳可知道妳在說什麼?」夏蕪聞言,面容一反原先悠哉閒適,揚起眉四處環顧一遭,唯恐第三人聽見般,後又扣緊她皓腕,壓低聲顯得嚴肅地囑咐:「這並非我說了算的,妳照大人意思做就對了,省得惹禍上身。」

  她吃疼地咬緊牙,卻是一語不發,看得夏蕪才緩緩鬆開對她的箝制,轉瞬她腕上已留下紅痕;綠瓔愣愣地望著手上發燙圈痕,片晌方搖首自語:「不、我做不到!」

  「做不到?妳莫要說他是妳的恩人。」憑夏蕪一句話,竟堵得綠瓔一時結舌無語。

  「他對妳有何恩情,替妳取名?……可笑!」夏蕪一聲冷哼,對她那般怯弱踟躕嗤之以鼻,他壓根不懂綠瓔到底有何值得猶豫,一切唯是以大人之利為利,她怎會不懂。「給妳命的不是他!」

  原來綠瓔本是孤女,與夏蕪同樣為那人所救,可她許早被送往曜國,策劃一場戲,自此便為了最初設下的謊言而不斷掛著虛假的面具。

  可她的心意不假。

  雖說一開始她是懷著其他心思接近皇甫巽,然而隨時日俱進,她一點一滴地付出真心在其中,若言殺他,那將比奪她性命還讓她疼。

  他聲嚴厲冷峻,又帶幾許怒氣,震進她耳裡,可她僅能拉起愁苦一笑,箇中緣由只有她明白。「我知道……但我下不了手。」

  剎那逐塵寺染上一室靜默,他倆各懷心思,卻遲遲不開口;良久,夏蕪才悠悠又道:「妳都在他食物中下了如此久之毒,妳擔心是否嫌晚了?」

  似是被說中心事,一時綠瓔眼神飄忽,甚至微顫著唇,夏蕪見了嘲諷之言本欲脫口,不料她忽然淺淺揚起耐人尋味的笑,直搖著頭道:「我、確實下了毒,但我也知道他不會死。」

  經她此言,他霎時怔愣,鋒利的目光落在其身上,沉思了好一會兒,心中有底才語帶試探地問:「因為、妳不只下毒,妳……還替他解毒?」

  「妳怎敢……」見綠瓔無語地望著自己,卻懷著難敵的堅定,夏蕪難以置信地瞪著她,嘴邊猶然呢喃。

  她淡然一笑,對他激烈的反應並不意外,「夏蕪、我從來沒說過,自當年我便有種感覺,那場火若是皇甫巽未出手搭救,他真會讓我死在大火中。」

  這也是她自始至終總有些抗拒的原因,綠瓔從來感受不到那人有何真心,連他當年相救,她都覺得那只因有所利可圖,好比得了兩個傀儡。

  反觀皇甫巽,他確實真心地待著她好。

  他冷漠的外表下,其實有著比誰都要溫柔的心思,卻因無人理解的緣由,執意將其隱去,教明白這點的她,怎能不傾心。

  「你可有想過,或許他不值得你如此賣命?」明知此事難為,綠瓔仍是不住開口相勸,只望夏蕪或多或少能聽進些。

  夏蕪長長地吐了一大口氣,似是在緩和自己情緒,可發顫的肩頭依然掩不去怒火,最終仍然忿忿不平地道:「妳少囉嗦,大人對我的恩情,無論要我如何還都值得。」

  「倒是妳,妳最好照大人話而行,這回我不和妳計較。」緊緊箝著她手,一字一句清楚地講明,那眸利得彷彿要將她盯穿似的。

  「聽著、妳付出再多的真心,都敵不過姓黎的女人,別白費力氣了!」

  沉靜了多時,抬眼卻見夏蕪不懷好意地道出這番話,綠瓔起初未意會他所言為何,由後慢慢理解其意,神色驀地刷成一片慘白,小心地問著:「真的……是她?」

  「不、不可能的!」語罷他不再多說,只是復作那般悠哉而帶興味的笑,綠瓔再無法思考,便慘澹地匆匆離去。

  看著她遠去而逐漸被重林掩蓋的背影,夏蕪眸中感情不復,只管喃喃自語:「綠瓔、妳終究無用了。」

  偷了個無事閒暇時,夏蕪本打算好好打理久無人管的逐塵寺,這時卻聽聞不遠處傳來一絲躁動,他揚起笑,輕輕折斷本拿在手中的檀木片,「走了個綠瓔,又來另一個,哈!」

 


  「程子莫。」

  領兵趕回皇城的皇甫巽,沿途見各地荒然愈甚,他眉頭肅得愈緊,這幾日一出皇城,他早該料想到將迎來何等光景;躍馬一進城,即見副將程子莫早等在那兒,便出聲喚道。

  「大人!」本是神情緊肅的程子莫,一見皇甫巽登時鬆懈不少,連忙跨著大步而來,甫暫定隨即附耳,低聲向其說著今況:「帝昨夜自高處一躍而崩,如今朝政無主,駱相等大臣早已舉家不知去處,宣王之兵潰散,而桓王兵則交由我們。」

  聞言,他也不禁朝灼英宮的方向看去,盛衰無有道,最終仍是落得如此結果。


  「盜匪一再侵宮掠城,可他們來去難掌握,百姓不堪此等折磨,四處皆作荒然焚火,該如何是好?」

  「為首若亡必潰敗,出在符纏身上。」皇甫巽大略明白其性,雖說四海遊掠,卻意外以首為尊,若為首亡,必亂陣腳。「而你,保全桓王、宣王為要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赫連真已亡,餘下二皇子,可不得再生意外。

 

  黎霏繫著韁繩,一路連同青竹越過重重林野,不似前幾回的生疏,此次她卻意外地熟稔,行至半途,不由得深深嘆口氣。

  她還是騙了他。

  其實她未多留落蒲,早在他離去沒多久時,她也同步離開村莊,轉而卻馭馬來到逐塵寺;一見寺內約是熟悉的身影,黎霏自嘲地笑了笑,輕嗅著四周透散的檀木香,啟朱唇道:「傳聞中逐塵的住持,果然是你、夏蕪。」

  「你假意入宮,故作忠心地待在赫連真身邊,正是為了此時此刻,挑起曜國亂根。」先前察覺的檀木香,確實無錯,她早該想到才是。

  「所以、你是他派來的?」

  見黎霏一談及那人,眸光不由得閃過一縷哀愁,他總算滿意一笑,「哼、妳發現我是一點也不意外。」

  沒少看夏蕪眼中對自己的憤恨,黎霏抿緊唇,微微歛下眸,神色慘淡地又問:「都是他、是他叫你做的嗎?」

  此話換來無語的瞪視,她不禁仰首一觀逐塵全貌,經千年風雪,斑駁而立,正如他心千瘡百孔。


  「他不該這麼做的。」良久、她方沉沉吐語,帶有幾分苦澀,而他卻未察覺,她此言並非指責,更該說是自責。

  她話一出,他未明白其語間意含,只認為她不過是卸責,夏蕪彷若豎起一身尖刺,滿是憎恨怨尤地厲聲而道:「妳懂什麼?說到底,妳只是自私地為自己想。」

  「什麼?」黎霏隨即揚起眸不解地望向他,瞪大的眼中難掩訝異,她真不明白為何他對自己敵意如此之重。

  「口口聲聲說著不願見人苦,那妳可有看到他的苦?」

  夏蕪伸手使力扣住她下顎,致使她一句話也無法說全,斷斷續續地難以讓人讀懂。「你……」

  「他為妳做了多少,卻換得妳這般無心,大人根本不值!」

  在他力氣稍稍鬆下時,黎霏略過他所言,反倒把握時機將心底所有疑問一股腦地釋盡,雙眸再再流露極欲知道真相的渴望。「為何將逐塵扯入?這跟曜國也無關,你們究竟做了什麼,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?」

  對此他淺淺一哼,面目卻猙獰得可怕,血絲遍布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,許久才真卸下力氣,帶有一絲嘲諷地笑出聲,「呵、妳走吧!我無法傷妳。」

  他知道那人絕不會准許任人何動及她一根寒毛。

  「妳還是離開吧,留此逐塵一絲清淨,也省得妳自己後悔。」

  夏蕪眼神中充滿著鄙視,意有所指地瞧了瞧她,黎霏起初尚未會意,見他令人匪夷的笑後,愣了半晌,回神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,連忙躍上馬,一心想趕回赤陽。

  「哎呀、一天之內,解決兩件煩心事,也算痛快。」

  再次瞥向層層樹林又將掩去一人身影,夏蕪聳聳肩,卻是無關緊要地緩步入了寺中,嘴邊終於掛上滿足的笑。

 


  皇甫巽支開餘下兵眾,讓他們盡可能保住尚未破壞殆盡之處,而他獨自一人又前往逐塵而去,他仍是覺得符纏與逐塵定有關連;只是行至途中,驀地卻被閃見的人影站住腳步,他也不由得揚起眉,狐疑地望向來者。

  「我說大將軍啊,你為何非得將我和逐塵孤霞扯上關係呢?」只見符纏顏上掛笑,倚著樹不掩閒適,悠悠問道。

  他聽聞皇甫巽回城,想當然必會尋上自己,於是倒是自發現身。

  一見符纏出現在眼前,皇甫巽雖說難掩訝異,不過仔細思考其性,確實也像他會做的事,對其所言,他只冷冷一睨,語帶嘲諷地道:「你這是心虛了?」

  符纏依舊是好興致,總以見他燃起怒火為樂。「哈哈哈,說不定呢!」

  「符纏,你命終矣,有何遺言。」皇甫巽壓根無視他戲謔之語,仍是面不改色地沉著嗓子道。

  「哈、甭說了,你下不了手的。」他極有自信地朝他一笑,目光深沉而有所思地望了望皇甫巽,好似將他看透般;隨後又復作原先不羈模樣,撓著下顎道:「說真的,若不是受人之命,我相信咱倆能成為好友的。」

  「少癡人說夢。」

  話方出口,轉眼便被皇甫巽無情打回,又是逗得他笑不可遏,狀似滿意點著頭,「我欣賞你,皇甫巽。」

  「不過、我還沒打算讓你逮住,你省點力吧。」

  「囉嗦!」皇甫巽打定主意,不再管他究竟說了什麼,也絕不讓他所言再擾亂自己計畫,大步一跨,才想出劍,未料符纏笑了笑,轉身便避開,迅速得讓人驚訝不已。

  見狀,他眉頭更是深鎖著,瞇起眼對符纏又是一番打量,雖說他早知道這人絕非等閒之輩,可至今他仍是無法輕易猜想他究竟在想些什麼,又有何打算;欲使曜國陷入動亂,再見他那無關甚乎地態度後,看來也如他所言,僅是受人之命。

  只是、是受何人所命,又為何非得照其所言行事,皇甫巽心中有底,然而他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印證。

  沉靜了片刻,皇甫巽轉眼握緊劍柄,只想先將他擒住,總有其他辦法得以套出他話;眸光一閃,不動聲色地再次出劍,卻又讓他躲過。

  「唉、咱倆看是能力相當,別白費力氣了。」

  符纏淺淺一笑,忽地身一側,在皇甫巽尚未理清他意為何時,鋒利長箭數支已自深林間射出。


  「大人!」

  綠瓔恰巧自逐塵出林,卻見此情形,驚呼了聲,而後猶不及思考,她身已先有了行動,心知皇甫巽躲得過,依然害怕有那麼個萬一;皇甫巽手一揮,劈落長箭一二,卻有支不偏不倚地刺入朝他而去的綠瓔胸口。

  「呃……」重力衝擊下,綠瓔步伐一偏跌落地,剎那她一點感覺也沒有,痛意卻隨著時間不斷增強,皇甫巽皺緊眉,輕輕擁著她撐起她身子,只見汩汩鮮血自其胸口處流出,將她衣裳染作令人觸目驚心的紅。

  嬌弱如她又怎能承受這般痛楚,傷口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完全,只得一再大口喘著氣,抬眼一見皇甫巽安然無恙,與他擔憂的神情,她卻吃力地揚起笑,「大人沒事……真是太好了……」

  「唉、傻姑娘。」一旁符纏沒料到這事發生,沉默地望了一會兒,方緩緩吐語,帶著幾分感慨,同時也冷靜地藉機離去,在皇甫巽還不及出口喝止,他已縱身沒入林間。


  正巧與馭馬出林的黎霏錯過,她見前方似有異樣,才瞇著眼仔細查看,卻驚見他二人,連忙趕上前蹲在他倆身邊,憂心話語亦隨之出口:「綠瓔!妳不要緊吧?」

  聽到耳熟的聲音,綠瓔微微偏頭看向黎霏,愣愣地望著她,望向她翦水清綠的瞳,許久後才伸出顫抖的手緊緊握住她,「是……是妳……」

  「是我?妳……」黎霏原是摸不清狀況,只擔憂地想檢視她傷口,一會兒後卻發覺她的眼神不大尋常,於是迅速地在腦海中將瑣事拼湊,赫然啞口瞅著她。

  她知道綠瓔所指何事了。

  「呵……不要被他們利用了……」明白她已意會,綠瓔淺勾起唇,心中已無罣礙,徒存同病相憐的情,略知黎霏心中所困,只能如此勸著她,勿像她這般傻;後又轉向皇甫巽,帶著一絲溫柔的眼,像是想將他形影深深烙在心底般,可出口的卻是最悔恨的過錯。「大人、我對不起你,真的對不起……」

  她吃力地伸手探進衣裳中,取出一小荷包,將它交予皇甫巽,卻未言隻字片語。

  從來大人就不愛她,或許黎霏真是他的救贖,她能做的僅是祈求他們能平安無事。

  皇甫巽並無回應,可綠瓔感受到擁著自己力氣似乎更重,隱約察覺輕淺地顫抖,她訝然一望,最終滿足而笑。「這樣就夠了……」

 

  即使她只是塊石,終無法成作玉,也無所謂了。

 

  她的氣息隨著逐漸失了的餘音,一同散落在蒼綠之下,徒餘震驚悲痛交雜的沉默。

  他倆眼睜睜見著綠瓔斷氣,卻是無能為力,剎時二人皆有些難以承受,就這麼兩廂無語地愣在原地,直到黎霏緩緩抬眸,顫著聲卻異常堅定地道——


  「皇甫巽、你恨我好不好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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