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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、報以玄玖

 

 

  宮闈高處立著一身影,衣袍隨風揚起翻飛,散亂的髮絲依稀隱去那人空乏的眸,自高望下,覷著眼前滿城蕭瑟,火光四起,卻異常地寧靜,靜得讓人害怕,瀝去任何的聲音,耳畔僅有風依舊無情地掃過。

  「該償的,終究要還清。」

  曾經他有抗逆的打算,寧可傾注所掌兵力賭上命運,曾經他信人心有私,本會為保自身利益,做下抉擇,成敗由己能所定;可他至今終是明白,從前相欠的,總是該償還,鑄下的仇不會因時光消逝而抹去。

  於是他選擇靜望著他曾撐起的一切盡數頹敗,將自己囚禁於他曾經嚮往欲求的宮室中,不問世事,任憑亂象四生,將百姓哀憐苦語自耳邊,輕輕揮散。

  自赫連真逝亡的那刻,同時也帶走年邁的他唯一的希望,他阻止不了自己愈漸衰頹的身軀,更無法阻止自己愛子氣絕,錯從來不在他,他卻要因為自己一時貪念野心,而付出代價。

  若言因果相報,他不曾信,但此刻、他已是信服。

  命至此,該輪到他了。

 

  「見曾握於手中的江山如此,唏噓麼?」平淡而隱含一絲不屑的口吻,隨著輕得難以察覺的步伐悠悠而至。

  永寧帝答語未有,只是依然眺著眼前風光,緩緩地為熠然火光吞噬,誰也不知其中竟是幾條生命的消殞;本不是自己的,強求罷,終有天一切該還回。

  黎璟看他這般模樣,似是滄桑、似是決絕,倒是輕蔑地笑起,對他眼中尚存那丁點堅毅很是不以為意,甚至感到可笑;幽冷的墨眸閃現厲色,薄唇卻輕柔吐出戲謔之言。「讓我想想你究竟該怪罪於誰呢……是那些以薄利相誘,便輕易就上鉤的愚蠢老臣,與他們自認的忠誠清高,或是那些未能審視自身,而逐漸衰弱的兵將,強大的國力因此不再。」

  不等他反應有否,黎璟再向前,語氣轉為剛硬尖銳,語調帶刺地又道:「又或者,一切皆是你自造之孽業。」

  至此赫連德終於慢慢轉著略僵的身,與他相視,乾裂的唇若有似無地牽起笑,連眉眼也溢出笑意而紋痕深邃,由內而外散發一股悠然之意。

  見狀,黎璟不禁略略皺起眉,他千萬沒想到他竟會是這般反應。

  「孩子、你訝異嗎?」

  「不、只覺得你確實十分之無恥。」黎璟冷眸直視著他,散著一股森狠,欲將其拆吃入腹一般。

  「老夫看著這曾經握有的山河,一一崩解,少有憐惜之意,只想因自身之錯,降禍子孫,確實罪過。」

  除去為王傲骨,昔時皇威蓋天掩地之帝王,而今盡褪,他只是個平凡而抱有悔恨、 唏噓之輩,蒼老的容顏更顯憔悴,卻依然揚著笑,不願退去最後一絲尊嚴。

  「不過你心底應是想,老夫口中這掌握之河山,於你、更像是老夫偷來的。」花白的眉目,瞇成一條細線,似笑非笑地直盯著黎璟。「是吧、晁璟?」

  「你我既知、赫連本是我涵虛分封,而成一土之王,卻因貪權而自立稱帝,先祖已不咎此怨,你卻因己身利慾薰心,勾結山夷滅我涵虛。」

  「我不過拿回本該我族之物罷了。」

  原來涵虛甫立,霸名遠擴天下大北之土,而後歷代為求治國,則分封諸地於血姻之親者,未料長年和平下,人安樂之心也漸起變化,紛紛欲脫離涵虛所轄而稱王,致使一時涵虛國情混亂,所幸明君良臣當道,未釀作大禍,唯是領地見缺,可國勢依然,一時無人敢造次。

  而百年前曜不過同是涵虛所有封地之一,名作赫連,曜王分封至此,自以為政,久了便以赫連為姓,漸欲脫涵虛而立。

  雖說如此,但其二本是和平共處,協商曜將遣兵力以長年護權涵虛,曜國日益壯大,對此涵虛並無干涉,可十多年前,當時逐步掌握兵權的赫連德,作為次子苦無繼位之由,藉私心與蠻族議定,竟於夷人大兵揮向涵虛時,收走一切護守,使得涵虛門戶剎時出漏,間接致使其滅國。

  因此外族便拱其登上皇位,並且暗中助其除去異己,唯一值得慶幸便是,赫連德確實對治國有一套智慧,也鞏固了十數年安定。

  不知情者,以為涵虛盛世不再,頹敗積弱不振而自取滅亡,而知情者便明白涵虛不過因著一句宿命論,竟放棄任何一絲反抗的機會。

  父王一見來犯者,只跟他們說了句:「這是他們該償還的。」

  黎璟眸間更加鋒利,緊握的雙拳掐出血紅,他死也不信服如此荒謬之說。


  心知他怨恨難消,赫連德並未多說什麼,只是眼看將走到盡頭,他才想好好一盡為人父之責:「這國若是該滅,自然躲不了,可老夫只望你對他倆留情。」

  畢竟他們亦是他兒呀。

  「那是你未曾掛心的兒子,這時又何必做戲呢。」

  赫連德慘淡而無語,對其所言遲遲無法辯解,他明白自己並非戲言,可終究錯過了。良久,方沉沉吐語:「他們唯一的錯,便是生於赫連。」

  他們皆非爭權者,不過是想各自平靜度日,這便是生於赫連之過錯。

  「哈、不說無心政事的赫連商,且看赫連封那不諳人性的傻子便知,你可知他多麼地信任我。」嗤笑一聲,是對赫連封的天真鄙棄,黎璟神情尋不出一絲欺騙他的愧疚。他壓根不知是他騙術高明,還是赫連封在這皇城中真得不到絲毫關愛。「他將他所轄之兵權令牌交託我身上,說一切望我指教,七皇子不受寵地令我驚訝呀。」

  縱使他說得屬實,赫連德依舊微微皺起眉,語間帶有一絲責怪,「你可有一絲憐憫,否則你不會如此利用他。」

  「憐憫?哈、從你口中說出,不覺得可笑嗎?」

  「商、封此赫連氏僅存之二子,生死與否,端看他們各自造化了。」黎璟心已決,並未因此被說動,冷冷一瞥,唇邊猶然一抹耐人尋味的笑,頭也不回地邁步而去。

  「我最後的仁慈,你命由你終結。」

  赫連德緩緩步出宮,烈紅漫天之景,他從未想過此生竟會見到,傾頹的浩土江山,那懾人之火足以吞噬任何人,包括他自己。

  原來、所謂盛世,從未存在過,一切只是假象,當夢過了,都回歸真實了。


  他笑著,剎那、一切都豁然開朗了。

  一步一步走向路的最終,紊亂的心思,縱身一躍下得了平靜,同是他生最終。

  只是,這平靜是他獨得之,那其他黎民百姓又是如何,無人曾想過,這漫天大火將繼續焚燒著。

 

 

  「你不回皇城嗎?」歇了一夜,不知是韓湘高明,或是皇甫巽自個內力使然,隔日一早便見他氣色恢復得差不多了,黎霏仍是狐疑地跟前跟後,不時便拿著同個問題煩著他。

  皇甫巽才睜眼,顧不得自己身體狀況,隨即起身向外四處探看,偶爾偷覷幾眼在旁守著的黎霏,對她數次如一的問題,本想忽略,終究不敵其驚人的毅力,幽幽一嘆而答:「看來是來不及了,不過我確實得回去。」

  「但我看妳還不打算回去。」見黎霏古怪地投著疑問向他,皇甫巽卻未有解釋之意,反倒挑起眉睨了她一眼,像回到過去那,傲氣凌人。

  「是啊、我想再留會兒,你回去吧,我晚些會跟上的。」眼神吐露幾分堅定,她故作輕鬆地朝他笑了笑,彷彿將一切釋懷了。

  二人之間的嫌隙,剎那好似盡散去,可他倆皆知一直存在的猜疑,只是未說破罷了。


  皇甫巽起初未多言,僅是盯著黎霏好一會兒,吐了口長氣,牽起她手,方自袖中取出一物,輕輕置予她手上。「那麼、這拿著。」

  一時只感覺觸及一股冰涼,愣愣地朝掌中一望,那是塊環形玖玉,色如其眸般濃墨深沉,染上潔白美石,捲起一道道好似要將人吞噬的浪濤,讓人不自覺地看得出神。

  「這是?」她不明白為何這要給她。

  「護身符。」

  黎霏愣了片刻,待理清他所言不禁放聲而笑,「我從沒想過會自你口中,聽到這詞呢!」

  皇甫巽抿直唇不答,輕瞥黎霏,後旋即大步行至黑騏邊,捋繩而去。

  看著他與同行兵士漸走漸遠,她眸散了神,輕語呢喃:「護身符?那怎不給我上回所見的那塊碧玉呢,呵……」


  投其碧玉,報之玄玖。

  「果然是晁家人。」正如他們以為付出了,卻未想過那猶然不及。

  但望著手中玖玉,對她來說已是珍貴,想皇甫巽亦然。

 


  看上裝飾素樸的輿車,隱蔽於山林之間,緩緩地向前走向未知的目的地,忽然、設於兩旁的簾布,其中一邊微微被掀起,露出一雙帶著些許愁思悵然的眸,無語地望著沿途逐漸消散的景色,不經意卻流下溫熱的淚珠。

  映著蓊鬱蒼翠的樹林,楊儀雪卻無心欣賞,手中緊握著一封手信,但她一絲打開的勇氣也沒有,她知道這代表什麼——提醒著自己有多麼悲哀,然而她依然不悔。

  想來卻也替自己感到可笑,但她始終恨不了他,即使因他而被迫離開自己生長的故鄉、即使她付出的一切,換來的只是一場欺瞞的夢。

  耳邊縈繞黎璟逼她走前所說過的話:「打從初回見面,便在我的算計之中。」

  滂沱大雨下的那只傘,原來只是謊言的開端。

  他的聲嗓一如從前那般溫和低沉,但也透出一絲她陌生的冷意。

  「儀雪、妳走吧,別再回來了。」黎璟說得雲淡風輕,神情亦是,彷彿又回到他們初見的那時。

  只是誰也知道,回不去了,且縱使回到過去,也依然會走到如此局面,不是早該明白,黎璟從來不愛她,楊儀雪依然無可救藥地為他傾心。


  黎璟要她離開,她仍是從了。

  一紙休書,這是他的開始,卻是她的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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