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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、烈紅漫土

 

 

  未料她真的跟來了。


  黎霏攬著繩,任青竹前行,目光始終放在前方皇甫巽那處,時而回頭看著後邊隨行兵士,周圍氣氛古怪讓她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;所幸青竹步伐平穩,使她不需花太多心思在馭馬上,多出的心神已足夠翻騰自己思緒。

  仍然不解為何此次皇甫巽竟會邀上她,想他上回對自己執意跟行才顯得無奈萬分,今兒個卻一反常性,她怎想怎不對勁,可僅能這般按捺心中疑惑,一句話也問不出。

  想她頭先至落蒲距今也過上好一段時日了,它只是個平凡的村落,卻有著夢蒲草如此不凡之物,若言因此草招來禍害,黎霏並不意外。

  依她忖付,肯定是落蒲出了事。

  但黎霏心中絲毫不敢預想,究竟發生什麼事。

 

  「黎霏。」驀地,皇甫巽啟嗓沉沉喚著她,首未回吐音悠悠,黎霏聽了尚不及思索其為何,連忙捋繩讓青竹上前與他並行。

  顏上莫名難掩,側頭瞧向他,他卻彷若方才沒出聲般地淡然,幾經猶豫下仍是開口問著:「怎麼了?」

  起初皇甫巽依然未應,眸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,入神地使黎霏不禁好奇他究竟看些什麼,隨其向前探去她也望不出個所以然,神情漠然,緊閉著唇,黑玉眸子閃著微光卻讓人無法猜透其心思,這久得她都不住懷疑他不會是在尋自己好玩。

  良久,她已等得想當作是自己聽錯,收緊繩才打算放慢步伐落至他後時,皇甫巽總算再次開口:「到落蒲前,妳得和我約法三章。」

  其話一出,他幽深的眸更隨之向她瞥去,令人避不開那股莫大霸勢。

  「約法三章?」黎霏當下瞪眼咋舌,他行事戒慎自己並不意外,只是認為依皇甫巽性子,讓他說出這話總有些彆扭;莫不是因為如此,他才這般遲疑而久久不應吧。

  思及此,她偷覷著他,盡所能地忍住腹中笑意,由後輕咳了聲,神情認真地壓低聲嗓道:「你說吧。」

  「留心敵我、謹慎所言、依我令行。」幽冷沉顏,十二字清晰吐出,字字鏗鏘震入心坎。先前有著太多她不受控的經驗,縱使這幾點再簡單,他也怕自己沒提,黎霏壓根不會注意。

  僅以淺笑,點頭一應掩去自己眸中尷尬,黎霏心知再論對她無益,索性識相地閉口,直到幾日前盤旋心頭的念再次充盈思緒,她不過想試探他,「皇甫……你跟、儀雪嫂嫂……」

  皇甫巽未等到下文,不禁側首黑眸微瞇朝她看去,見其神色有異話又不全,沉吟片刻,驀然開朗便試探道:「妳看到了……」

  見她低首不答,其心也有底。「信妳所信,我再多言也無用。」

  果然是如此,這便是皇甫巽。

  黎霏抬眼,因其鎮定而把握之言,莫名嘴邊悄悄溢開笑意,未思度剎地四周陷入寂靜,只有馬蹄達達不止,踏著幾分未知的不安。

 

  才入落蒲境內,身在前方的皇甫巽與黎霏紛紛揚起眉頭,望向眼前所見,一絲疑惑閃現在詫異的目光之中。

  黎霏首先縱身下馬,一步踩在土上卻讓她感受不到絲毫踏實,抬頭朝周遭探去,卻是滿目黃沙飛揚,但她先前印象中的落蒲,根本非是這般景色,為何如今卻成這副模樣。

  一片蕭瑟,毫無生氣。


  微張的唇、緊皺的眉,呼出陣陣顫抖,一再顯露她此刻的憂慮。

  「眾人分往四周,任何消息即刻回報,行蹤成詭者一律活捉。」

  急迫之時,確實更加凸顯皇甫巽沉穩的性格,他下馬耐著性向隨行兵士發令,巧妙地隱藏自身情緒,反倒散發一股懾人氣息,餘下眾不敢絲毫怠惰,紛紛應聲散去;他瞅了轉眼一空的人群,隨即回身走向黎霏,她心思全顯現臉上,他一見卻只能大手輕輕覆上她肩。「沒事、先入村再議吧。」

  他低沉的嗓音這時卻奇妙地有著安定之效,黎霏抬眼覷著他,日光灑下遮去他半邊容顏,可她仍能見著那燦陽下耀眼依然的黑玉,似是安撫著自己,恍神之際她猶是點點頭,此後二人相繼牽繩引馬進村。

  迎來的,果然是滿目瘡痍;木碎草散,滿村盡毀,這兒即使不富庶,但曾經盈著笑語,居民對這村存有莫大歸屬,今兒個卻什麼也不剩。

  黎霏心縱有底,依舊一時難以撫平波動極大的心緒,倒抽一大口氣,遲遲無法接受;赫然思及一事,未多說揚步其一方向長趨。

  一看阻止不及,皇甫巽手抬至半空,憤聲道:「慢著、妳……該死!」卻不知所指為誰,興許他早料到她見了將作何反應。

  他意外明白黎霏所想所往,暗嘆口氣,不得已只好跟著她向邁步而去。


  黎霏一心想著鈴兒安危,快步抵其屋時,她愣住了步伐,但隨後下定決心,毫不遲疑地推開門扉,霎時一抹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,更有莫名煙霧瀰漫,刺疼著自己眼、鼻,久而連皮膚也漸感一絲灼熱不適。

  地上盡是未化全的屍骨,甚至腐肉、散亂的髮絲,一旁有著碎裂的玉瓶,除卻記憶,單就眼前模樣,她已拼不出這些人從前是何樣貌。「為何、連全屍也不留……」連安葬的機會也不給,這下手未免太過殘忍。


  正如當時,那年她六歲,灼火蔓延、黑煙彌然,她聽見有人哭泣、有人哀叫,刀光四起,連她也被鮮血濺上,那熾熱卻讓人由心恐懼的鮮血淋漓。

  再她離去前,已然深烙於心而抹不去。
  
  她的思緒麻痺,眸閃空洞,周遭刺鼻的味道,憾人的情景,對她也無所謂了。

 

  皇甫巽入內,已是見到她成那失神的樣子,瞥了眼屋中殘破,劍眉緊擰,二話不說便一把伸手拽著她肘,連人將她拉出門外,而她未加掙扎;迎面是清新空氣,黎霏不自覺地大口喘息著,將她安置一旁裂開石板尚完善的部分,蹲低身子仔細探看她有無其餘不對勁之處。

  他原是想縱使現下不向她提,總有天她必然知曉,何不讓她早些明白,尤其當他見到黎霏為那些不該憂慮的事煩心時,方打算讓她親眼見事實為何,可而今看來,他似乎趕急了。

  連日來,無論是赫連真,或是落蒲這事,對她無非是重大打擊,不斷地刺激她搖搖欲墜的理智,曾經她能沉著地看待一切,今時她卻覺得自己好盲目。

  一陣淚意刺痛了鼻,轉瞬只感覺一行灼熱輕淺滑過自身臉龐,隱約嘗到濕鹹的滋味;到頭來她依然什麼也做不了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自她身邊凋落,十多年前是如此,而今仍是如此。

  黎霏終於承受不住自己內心譴責,無法阻止淚珠接連,她所能做僅是捂著嘴壓低聲音,不願驚擾到任何人。

  看她如此模樣,皇甫巽伸臂將她擁入懷中,淚水須臾便浸濕了他襟衣一片,她抵在他胸膛上,依稀感受一股暖意滲入心骨,似溫流解救自己寒封徹底的靈魂。

  「皇甫……」她緩緩回神卻未推開他,揚首淚眼猶掛地望向他,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袍,似是握緊飄洋中唯一的浮木般,若不如此她將被萬千黑潮覆去而無法自拔。過晌,她忽然瞪大飄忽的眼猛搖著頭,唇邊溢出咕噥:「我、我不願想起那段記憶……」

  「只有面對,妳才可能放下。」

  大掌順著她背脊輕拍,垂眼相視,聞其聲漸轉啜泣,皇甫巽驀然成嘆,出口卻是冷然嗓調,如霜毒螫心,寒得不可思議,隨之微微使力讓她離開自己懷中。


  然誰也不明,其心中有著任誰都不及的痛,他的過往又何嘗不見此等怵目驚心。

  曾經他懷著恨意而生,卻有這麼一個人讓他放下仇恨,她沒做什麼,只是頭一回有人替他心中灌注從未體會的溫熱,為他塵封的心喚來暖陽。

  若言他與黎璟差異,以此看來,確實、他幸運多了。

 

  黎霏無力撐著自身,一股腦跌坐地,皇甫巽所思她無心深究,只顧回想著玄國應亡,可尚不到那時,有心者卻使此滅亡提前實行,可如何成呢——生謠毀黎,終致民怨。

  玄土黎府體恤百姓為民所知,愚昧王家卻聽信讒言,避不及亡國禍,實屬天怒人怨交加所之。

  至今她仍解不出,其背後究竟是誰人謀策。

  究竟值不值得,或忘、或懷,如今是否都無關是非,畢竟,人散了、家亡了,而她心,也死寂了。

  空乏的瞳仍閃著淚光,唇邊若有似無地勾起匪夷彎笑,語間苦澀難藏,「我欠父親太多了……怎麼也還不清……」

  為何她躲得過殺禍,父親卻執意被那腥風血雨所淹沒,為了救她麼?太傻了。

 

  忽然,起手拂去顏上殘存淚珠,黎霏支地起身,揚頭覷著眼前男人,只輕聲道:「皇甫、你該知曉,我身染著抹不去的血腥。」

  她眸中溢著堅定,那非是自暴自棄,而是一種早知自己宿命般,決絕的堅定。

  皇甫巽猶不及思索她話中深義,即被不遠處傳來的呼聲而分了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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